“有多长?”
“像挑水的扁担那样长。”
“它,它什么样子呢?”我问,“它头上有冠子吗?”
“有。”
“什么颜色?”
“紫红色。”
“像熟透的桑葚?”
“对。”
“你听过它叫吗?”
“听过。”
“像什么声音?”
“咯咯的,像青蛙的叫声。”
“你一个人天天在这里,不怕吗?”
“自从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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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长?”
“像挑水的扁担那样长。”
“它,它什么样子呢?”我问,“它头上有冠子吗?”
“有。”
“什么颜色?”
“紫红色。”
“像熟透的桑葚?”
“对。”
“你听过它叫吗?”
“听过。”
“像什么声音?”
“咯咯的,像青蛙的叫声。”
“你一个人天天在这里,不怕吗?”
“自从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四
我经常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时候田奎还是一个双手健全的少年。
我们聚集在村南的池塘边上,衣服挂在树上,我们光着屁股,戏水,摸鱼。
池塘里生长着蒲草、芦苇,我们在里边钻来钻去。突然有人喊:
“喜子来了!”
喜子是我们村刘老三的独生儿子,是个傻子。
喜子一丝不挂,沿着小路朝着池塘这边跑来了。他的妹妹拿着他的衣服,跟在后边追赶。
喜子当时就有十七八岁了,身体发育很好。阴毛漆黑,生殖器很大。他跑到池塘边上,站住了脚,对着我们,傻哈哈地笑。
我确实记不清到底是谁先喊了一声:
“打啊,挖泥打傻瓜啊!”
我们从池塘里挖起黑色的淤泥,对着喜子投去。
有一团泥巴打在了喜子的胸膛上。他没有躲避,还是傻呵呵地笑着。
有一团泥巴打在喜子的生殖器上。他痛苦地弯下腰。
我们感到很开心,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打啊!打啊!打傻瓜!”
有一团泥巴击中了喜子的脸。喜子双手捂住了脸。
喜子的妹妹拿着喜子的衣服赶上来。她挡在喜子面前。有一团泥巴击中了她的胸膛。她哭了。她哭着喊:
“你们不要打了,他是个傻瓜!”
一团泥巴击中了她的头,她哭着喊:
“你们不要打了,他是傻瓜,他什么都不懂……”
喜子的妹妹名叫欢子,她的岁数跟我二哥差不多。她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喜子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村里人都说,真可惜,他是个傻子。
欢子用身体掩护着喜子,身上中了很多泥巴。她哭着骂起来:
“你们这些坏种,欺负一个傻瓜,老天爷会打雷劈了你们的……你们这些坏种……”
也许是惧怕老天爷惩罚,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累了,大家突然停了手,有的喊叫着,有的不出声,钻到蒲草和芦苇中。
五
当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刘老三怒冲冲地撞进来。
“三哥,您来了,正好吃饭。”我父亲对我姐姐说,“嫚,找个板凳来,让你三大伯坐下。”
刘老三冲着我爷爷说:“二叔,咱两家老辈子没仇吧?”
我爷爷愣了一下,说:“老三,你这是说哪儿的话?我跟你爹,多年的兄弟,俺们俩一块去沂蒙山给八路出伕,我得了痢疾,要不是你爹一路照顾,我这把骨头,都要扔在山沟里了。”
“既然如此,”刘老三对我父亲说,“那么我倒要问问这两位大侄子,今天中午为什么要对喜子和欢子下那样的狠手?”
“怎么回事?”我父亲呼地站起来,指着二哥和我,怒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啦?!”
我和二哥站起来,紧靠在一起,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没干什么……”
刘老三带着哭腔说:“我刘老三,前辈子一定是干过缺德事儿,生了个儿子是傻瓜,十七八岁了,光着腚满街跑。跑出来丢人哪,用绳子拴着都拴不住,这是老天爷惩罚我……可再怎么着他也是个傻瓜啊,他要不是个傻瓜,能光着腚往街上跑吗?你们打个傻瓜干什么?欢子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还不住手……”
刘老三捂着头蹲在地上。
我父亲抄起板凳对着我们没头没脸地砸下来。
我爷爷说:“过来,给你们三大伯跪下!”
我们赶紧跪在地上。我二哥哭着说:“三大伯,你饶了我们吧,我们错了,不是我们领的头……”
“是谁领的头?!”父亲停下手中的板凳,厉声问,“是谁领的头?!”
“是……”我二哥支吾着。
“说!”父亲高高地举起板凳。
“是田奎,”我二哥说,“是田奎领的头儿……”
父亲用板凳重重地敲了我一下,厉声逼问:“你说,是谁领的头?!”
“田奎……”我说,“是田奎领的头,我们不干,他就打我们……他劲大,我们打不过他……”
“如果你们敢撒谎,”父亲说,“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没有撒谎……”我二哥说,“我弄坏过田奎的手电筒儿,我不打喜子,他就要我赔钱……”
“你听到过田奎这样说了吗?”父亲问我,口气已经缓了很多。
“我听到了,”我说,“他说,你们要是不打,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老三哥,”我父亲提着凳子说,“我教子无方,向您赔罪。你看这事……”
“兄弟,”刘老三道,“咱们两家是生死的交情,这点事儿不算什么?我只是不明白,田奎为什么要挑这个头?他家是地主,俺家是贫农,这不差,但斗争他爷爷老田元时,如果不是俺爹站出来做保人,老田元当场就被拉出去毙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不行,我得去问个明白!”
刘老三怒冲冲地走了。
我感到脖子上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
父亲十分严肃地说:“我再一次问你们,是不是田奎领的头?!”
借着月光,我看到父亲的脸像暗红的铁。
母亲用石灰敷着二哥头上的伤口,说:“孩子都快被你砸死了,你还有完没有?!”
我呜呜地哭起来,说:“娘,我的头也破了。”
“这个刘老三,”我姐姐气愤地说,“仗着个傻瓜儿子欺负人呢!”
我父亲将凳子扔到地上,说:
“闭嘴!”
六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经常梦到在村头的大柳树下看打铁的情景。那把已经初见模样的左镰在炉膛里即将被烧白了。不,已经被烧白了。那块即将加到镰刃上的钢也烧白了。老三奋力地拉着风箱,他的身体随着风箱拉杆的出出进进而前仰后合。老韩用双手攥着长钳先把左镰夹出来,放到铁砧上。然后他又将那块钢加到镰刃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挥棒一样的锤子,对着流光溢彩的活儿打了第一下。小韩抡起十八磅的大锤,砸在老韩打过的地方,发出沉闷得有点儿发腻的声响。钢条和镰已经融合在一起。老三扔下风箱,抢过二锤,挟带着呼呼的风声,沉重地砸在那柔软的钢铁上。炉膛里的黄色的火光和砧子上白得耀眼的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像暗红的铁。三个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锤互相追逐着,中间似乎密不通风,有排山倒海之势,有雷霆万钧之力,最柔软的和最坚硬的,最冷的和最热的,最残酷的和最温柔的,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转低回的音乐。这就是劳动,这就是创造,这就是生活。少年就这样成长,梦就这样成为现实,爱恨情仇都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锻打中得到了呈现与消解。
左镰打好了。这是一件特别用心打造的利器,是真正的私人订制,铁匠们发挥出了他们最高的水平。
七
很多年后,村子里的媒婆袁春花,要把寡居在家的欢子介绍给田奎。那时,她的爹刘老三和她的哥喜子都死了。她先是嫁给铁匠小韩,小韩死后她改嫁给老三,老三死后,她就带着孩子回来了。袁春花说:“人们都说欢子是克夫命,没人敢要她了。你敢不敢要啊?”
田奎说:
“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