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晚熟的人
一
高粱初红,吾乡影视基地的旅游旺季到了。自从在我的家乡蛟河北岸拍摄过电视连续剧《黄玉米》后,当地政府在电视剧所搭景观的基础上,迅速把这里建设成了一个在半岛地区赫赫有名的旅游热点。每到五一、十一长假,车辆排大队,游人挤成堆。见到这样的热闹场面,我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观,什么土匪窝、县衙门,有什么可看的呀。还有我家那五间摇摇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挂上了牌子,成为景点,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游人前来观看。我实在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尽管我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但是我也经常带着一些远道而来的贵宾去参观,并且煞有介事地为他们解说,当然我也可以不来,但总是来。
大概在五年前,我带着法国的一位作家朋友,来看这个旧居,在门口,遇到了我的老邻居蒋二。其实他的原名叫蒋天下,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这名字能演绎出吓死人的结果,幸亏他的爹是退伍军人,家庭成分又是雇农,根红苗正。起这样一个名字完全是无意,所以也就没别的好说,只是让他立即改名。他爹说就叫蒋天吧,有人说,蒋天也不行,那就去一横,叫蒋大,叫蒋大也不行,于是又把“天”字里的人撤掉,蒋天下就这样成了蒋二。我亲眼见过蒋二抱怨自己的爹:爹呀爹呀,姓狗姓猫也比姓蒋好啊!他爹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怨我我怨谁去?
“蒋二!”我问,“忙什么?”
我早就听说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有人说:你看蒋二,真是财运来了拦都拦不住。他先是在旧居旁摆摊,卖你的书,然后又兼销当地的土特产,什么剪纸、泥塑、草鞋、木雕……关键的是他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低价买下了我的旧居西边那块扔满垃圾的洼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盖了五间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间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在里边建设了几十个摊位,然后又把这些摊位出租给做买卖的,把那五间新屋租给了一个来自青岛的作家,每年租金数万,据说他扬言要娶一个二房太太。几十年前,蒋二脑子曾经出现过一点儿问题,村里人都把他当傻瓜看待,但事实证明,他是村里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装傻,因为装傻,在未免除农业税和各级提留之前,他一分钱也没交过。
“嘿嘿,瞎忙。”他搔着脖颈子说。
“怎么样?发财了吧?”我问,同时我侧身对法国朋友说,“这是我的邻居,从小在一起长大,割草、放牛、下河洗澡、摸鱼,是真正的发小!”
“凑合着吧,”他说,“比种地强多了。”
“你的地呢?流转出去了吗?”
“流转什么?每亩每年二百元,还不够费事的,荒着去吧,长草养蚂蚱。”
“果然是发了财了!”我说。
“大哥,”他说,“托你的福,咱们村都沾你的光,我要请你吃饭!今天中午怎么样?赵志饭馆,东北乡最高水平,想吃家禽吃家禽,想吃野味有野味。”
我说:“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应该我叫你哥!”
他笑道:“当大哥的不一定年龄大,你说对不对?给个面子,我请你吃午饭,连你这些朋友一起请!”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吃饭就免了,只求你今后别卖我的盗版书。”
“大哥,我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他指着旧居前后那十几个摊主,道,“都是他们干的,我还经常去批评他们呢。”
“好,那我要谢谢你!”
“不用客气,大哥!”他说,“你必须赏脸给我,让我请你吃顿饭。吃饭是个借口,主要是想向你汇报一下我的计划。你知道,我们蒋家的滚地龙拳是很厉害的,我小时候跟着我爷爷学过,因此我也算滚地龙拳的传人……”
寒风凛冽,法国朋友耳朵鼻尖儿都冻红了,我忙说:“蒋二,咱们改日再聊吧。”
我带着朋友进入旧居,蒋二在我身后喊:“今后不许再叫我蒋二,我叫蒋——天——下。”
二
蒋天下的爷爷蒋启善,外号“蛐蟮”。他个头矮小,其貌不扬,但村里人对他无不敬仰。敬他的原因,一是因他有一身武功;二是传说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个日本兵,并夺了一支大盖子枪。虽然这故事的版本很多,但我们都深信不疑。
二十世纪70年代初期,临近我们村的国营蛟河农场改制为济南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安排了五百多名青岛市的知识青年。知青们都发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只能算是准军队编制。
虽是准军队编制,但他们享受着比军人高的待遇,这与福建那个教师斗胆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反映他的儿子们插队在农村的艰难生活的信有关。
最让我们羡慕的是这个独立营里,每星期六晚上都会在篮球场上放一次电影。这也让我们这些农村小青年跟着沾光,每个星期六,也成了我们的节日。每到周六下午,我们就无心干活,只盼着队长能早点下令收工,但队长故意与我们作对,平常日放工还早点,每到星期六,红日不压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他是不会下令收工的。队长虽然是我堂叔,但我恨透了他,恨透了他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队里所有的年轻人。从田里回到村庄,放下工具,即便抓起一块干粮就往农场跑,也赶不上电影的开头,而农场的知识青年们烦我们这些来蹭看电影的农村青少年,所以他们就故意地提前了放映的时间,这使得我们看了好多部半截子电影。
为了不看半截子电影,我们索性不回家吃饭了,队长一下收工令,我们扛着工具直奔蛟河农场的篮球场。一路奔跑,急行军,上气不接下气。干了一下午活本来已经又渴又累,加上这七八里路的奔跑,到了农场的篮球场,一个个汗流浃背,无论是什么季节,估计我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我们的气味,应该是那些知青,尤其是那些浑身香喷喷的女知青,厌恶我们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我们没文化没修养,看到电影里尤其是外国电影里的一些情节便大呼小叫,有时甚至妄加评议。譬如看到《列宁在1918》中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片段,我们便嗷嗷乱叫,常林——村子里最调皮捣蛋的青年,大声评论:“奶奶的,脚尖走路,屁股上打伞,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们的无知和野蛮,引得知青纷纷侧目。趁着换片亮灯的时刻,一个头发蓬松个头高大的知青站起来,大声喊:“老乡们,我们不反对你们来看电影,但希望你们能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别人。”
他的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却遭到了常林的公然抵制。换片完毕,放映开始,场子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的人物在活动、说话。这时常林突然放了一个极响的屁,一般情况下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但常林这个屁既臭又响。尽管我们站在知青队伍的外围(他们每人一个小马扎,坐着),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扩散,弥漫了一片空间,那些坐在常林前面的知青一个个掩鼻尖叫,有的竟像被电击了一样蹦了起来。
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具有一些特异的功能。譬如,有的人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有的人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物体,有的人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这个常林,能驱动意念,制造出又响又臭的大屁,因为这特异功能,村里人都不敢惹他,生怕中了他的毒招。人们私下议论,说这家伙肯定是黄鼠狼转世,其实他比黄鼠狼厉害多了。黄鼠狼只在遇到危难时才会释放臊气保护自己,但常林却可以随时驱念放屁,这样的特异功能也应该是社会生活不正常时的产物,动荡不安的生活是大善的培养基地,也是大恶滋生的温床。乱世出英雄,国败出妖怪,也是类似的道理。所以,也可以说,常林之恶是时代之恶。
几根强烈的手电光束,交叉着照到常林的脸上,几个知青跳出来,其中一个对着常林的脸捅了一拳,这一拳打在鼻子上,鲜血流出,常林把血往脸上一抹,大吼一声,就跟那几个知青打成了一团,常林身高马大,家庭出身好,爷爷早年当贫农协会主任,领着斗地主分田地,后来被还乡团杀害,这样的家庭出身,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骄子,我们见惯了他打人,从来没见过他挨打,常林平日里也好施拳弄脚,自吹是蒋启善的高徒,但在一群知青的包围下,却只有挨揍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们这些平日里跟着常林胡作非为的小喽啰,都缩着脖子,躲在一边,连声都不敢吭。
这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出来劝知青们收手,然后又义正词严地宣布:“你叫常林,我认识你,我们兵团保卫科的人也都认识你,去年你偷走了我们地磅上两个秤砣,你还偷剪过我们种马场那匹苏联马的尾毛。你还偷过我们拖拉机上的零件。这些我们都记着账,如果不是看你家庭出身好,早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里去了,现在,你又来扰乱公共秩序,施放毒瓦斯害兵团战士,这是大罪!你知罪不知罪?”
常林摸着脸上的血吼叫着——他虽然挨了痛打但嘴上一点儿都不软:“你们管天管地,还管着老子拉屎放屁?!老子就是要放,老子要用毒瓦斯把你们这些鸡屎(知识)青年全毒死!”
那中年干部道:“常林,你要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的,我警告你,如果我们这些兵团战士被你熏出了毛病,你要负全部责任!”
常林道:“我负个屁的责任,臭死你们才好!”
中年干部道:“不怕你小子嘴硬!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常林道:“走着瞧就走着瞧!”
这时,电影也在闹闹哄哄中演完了,电灯猛地亮起,照耀得周围白亮如昼,我们看到常林的脸上全是血,头发凌乱,牙缝里也有血,完全是一副鬼脸子,有三分可怜七分狰狞。
中年干部道:“我代表生产建设兵团保卫科宣布你为不受欢迎的人!今后,不准你出现在我们农场的土地上。”
知青中有人高喊:“下次再来捣乱,就砸断他的狗腿。”
“一群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还还兵团战士,狗屁!你们穿瞎了这身军装!有种,咱们下次一对一,单挑!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狗屁……”常林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了,“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算什么好汉……算什么好汉……”
常林如果死硬到底,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这一哭却把我们,起码是把我弄糊涂了,他是害怕了吗?还是被打痛了?或者这是他的苦肉计?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讥笑着:“好好,下次来一对一,单挑,我们这里有青岛市体校的武术冠军,有摔跤队的冠军,还有戏曲学校的武生,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能打得你屁滚尿流……”
“可别让他屁滚尿流,他的屁一滚,无论什么冠军也被他熏倒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敌对的气氛渐渐成了戏谑。常林道:“你们谁打过我,老子都记得,君子报仇不用十天,你们等着吧。”
中年干部笑道:“行啦,常林,滚吧,只要你不施展你的屁功,这里随便拉出一个也能打得你四脚朝天或是嘴唇啃地!”
常林道:“你说不让我放屁,我就不放了?!老子偏要放!臭死你们这些狗杂种!”
说着,常林就开始双手揉肚子,大口地吸气。然后,猛地转了身,对着那些人把屁股翘了起来。
三
下一个周六上午,可靠情报传来:农场晚上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一听这名字,我们就猜到这是战争片,好好好,妙妙妙!我们不停地看太阳,但太阳就像焊在了西天离地平线三竿子高的地方,一动也不动。记得那天下午是种麦子,在我们队那块距离村庄最远的地里。我们人在地里干着活,心早就飞了。我悄悄地对队长说:“叔啊,今晚上农场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战争片,能不能早点放工啊?”队长,也就是我堂叔,把眼一瞪,道:“我管你地下游击队还是地上游击队?!就这么块活,早干完早收,晚干完晚收,今儿个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队长抬头看天,我们也跟着看天。太阳还在西天悬着,但颜色已经发红,东边那一轮巨大的圆月已经升了起来。
“要想去把电影看,那就使劲把活干!太阳底下干不完,月亮照着继续干!”队长道。
“伙计们,加把劲!”常林喊叫着。
“拼了,干吧!”我们十几个人呼应着。
因为春天生产队的牛传染上瘟疫,死了大半,畜力不够,拉耧的活只好由人来干。三个人拉一耧,常林是壮劳力,双手扶耧杆,主拉;我与蒋二是小青年,准劳力,左右傍着常林,副拉。耧后跟着扒粪的,撒化肥的,拉拖覆盖垄沟的,因此,播种的快慢,全在拉耧的身上。另一盘耧由郭林主拉,小启与老纠副拉,老纠不老,只有十六岁,我们六个人一起呼喊:“伙计们,为了《地下游击队》,拼了吧!”我们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我心里回响着悲壮的旋律,那是一部忆苦戏的旋律。心里有旋律,脚下迈大步。我们赤脚踩着松软的土地,绳子紧紧地煞进肩膀上的肌肉。步伐又大又均匀,在后边扶耧的队长被我们拖得气喘吁吁。客观地说,扶耧的活儿一点儿不比拉耧轻松,既要有技术又要有体力。扶耧人要掌握耧尖入土的深度,还要不停地摇晃耧把,使那个石头做的耧蛋子来回敲击耧仓后边的左右挡板,使那根拧在耧蛋子上的铁条不停地,但又必须均匀地摆动,使耧仓里的麦种均匀地流出来,伴随着扒粪手扒到耧盘上的粪肥,进入耧尖豁出来的垄沟里。我们行进的速度愈快,队长摇晃耧把的速度也必须随之加快。在耧蛋子清脆而急促的响声里,在两个扒粪手接力赛般的奔跑中,我们终于在太阳通红巨大贴近了地平线,而一轮巨大的圆月在东边天际放出银白色光辉时,将这块地播种完毕。按说我们必须轮番与队长抬耧回家,但为了《地下游击队》,哪怕让队长扣我们的工分,我们也在所不惜!我们从肩上摘下绳子,跑到地头穿上鞋子,不顾队长的喊叫,便结伙向蛟河农场的方向奔去。
尽管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但为了电影,为了《地下游击队》,我们动员起身上的残余力量,跑,跑,跑。八月十六日傍晚,辽阔的田野真是诗与画一般的美好,秋风吹来阵阵清凉,田野里的庄稼大都收割完毕,只有那些晚熟的高粱在月光下肃立。我们尽最大力量奔跑,但腿越来越沉,肚子越来越饿,汗已经流光了,口也越来越渴。我们已经看到了农场大粮仓顶上那盏水银灯的光芒,因为天上明月的辉映,这盏水银灯似乎不如往常那般耀眼。我们跑到了蛟河新桥,过了桥再有三百米便是那放电影的操场。因为大粮仓的遮挡,我们看不到那露天的银幕,但我们似乎听到了电影的声音。
“弟兄们,”常林说,“到河里洗把脸,喝点水,拾掇得利索点,别让那些‘鸡屎青年’笑话我们。”
我们沿着桥头两侧的台阶下到河边,踩着探到水中的石条,各自捧水洗掉了脸上厚厚的泥土,然后又捧水畅饮,浇灌了焦干的肚肠。我感到河水使肚腹充盈起来,但肠子一阵阵的绞痛,一走动,便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刚刚饮足水的牛,在走动的时候,肚子里也会发出这样的响声。我感到很饿,我知道大家都饿。常林道:“伙计们,先看电影,看完电影我带大家去‘保养机器’。”
“保养机器”,是我们这伙人的黑话,其意思就是去偷东西填肚皮。麦熟前,我们会跑到麦田里手搓麦粒吃;玉米将熟前,我们会偷了玉米烧吃;花生成熟时偷来花生,那更是美味大餐;而现在这季节,农场的农田里剩下的,就是那两百亩良种的红瓤薯了。
我听到大家的肚子都在响,常林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道:“今天晚上这一肚子凉水,为我制造毒瓦斯提供了动力。哼,奶奶的,他们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要把他们全部放倒!”
我们很想笑但实在笑不动了。拐过大粮仓,篮球场就在面前,水银灯与银盘月合伙照着光滑的水泥地面,没有银幕,没有整齐坐着的一片知青,哪里有电影?电影在哪儿?原来那情报是假的,我们被骗了。顿时,我感到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极度的失望让我想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又有什么用呢?忽然,我们听到从大粮仓里传出了一阵猛烈的爆炸声,然后是激烈的枪声……天哪,电影,战争片《地下游击队》,竟然在大粮仓里放映。这些家伙,为了不让我们蹭看电影,竟然跑到大粮仓里放映。我们找到了粮仓的大门,门半掩着,有两个知青手持步枪站岗。我们看到那块耀眼的银幕挂在大粮仓内的墙上,几百个知青,排排坐着,仰脸观望。
……姑娘,听说你已经连续48个小时没有喝到水啦?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这里,连小孩都是革命战士!……
电影显然已经演了大半,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早了也没用,他们躲在粮仓里放映,其目的昭然若揭,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怨谁?多半怨常林,这个屁精。
常林斜着肩膀想往里挤,站岗的知青用枪托子把他捣出来。
常林怒了,大吼着:“兵团战士们,你们竟敢用枪托捣我贫农子弟,你们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还还还军民鱼水情呢,还还还军民团结如一人呢?我看你们简直就是黄皮子游击队,是蒋介石的部队,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不放我们进去,我们也不让你们看舒坦,伙计们,往里冲,看他敢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开枪?!”
在常林的鼓动下,我们心中生出了仇恨,也陡生了勇气,便一起大呼小叫着往门里挤。那两个持枪哨兵中的一个,端起枪来,咣当一声,推动了枪栓,似乎把子弹上了膛——后来我知道他们的枪是剧团的道具,那枪栓虽然能拉动,但既无弹仓更无子弹。
常林弯腰蹩气,按摩肚腹,显然又在制造毒瓦斯。我们怕被熏倒,慌忙掩鼻跑到一边去。
没等常林把毒瓦斯放出来,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我们看到常林的身体猛然往前一蹿,然后就实实在在地趴在地上。我们听到他嘴里发出一声怪叫,这声怪叫与他的脸碰撞地面的声音混在一起,潮湿而黏腻,令人闻之极度不快。明月照耀着那个出脚的人,只见他头发蓬乱,个头高大,疙疙瘩瘩的脸光芒四射,上唇上留着黑油油的小胡子。这还是上周六晚上从人群里站出来批评常林的那个知青。后来我们知道他姓单名雄飞,爷爷与父亲都是铁路工人,在当时这样的出身可谓高贵无比,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后代,按说上大学、参军、招工,都应该先安排他这样的人,但在走后门盛行的时代里,他却成了独立营里回不了青岛的少数知青中的一个,最后竟屈尊与我们村的吴桂花结了婚。粉碎“四人帮”之后,才勉强安排到县化肥厂就了业,他当时怒踢常林屁股时,想不到几年后自己竟成了常林邻居吴老二家的上门女婿,后来又与常林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常林被单雄飞从后偷袭。那一肚子臭屁似乎从嘴里呕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哇哇地吐着,吐出了在河里狂饮进去的水,这些呕出来的水仿佛——不说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嘴唇破了,门牙也动摇了,牙缝里流着血,他狂叫着:“是谁踢了我?!”
单雄飞冷冷地说:“我!”
“尽管老子拉了一天耧,尽管拉了一天耧老子又疯跑了八里路来看电影,尽管老子中午只吃了一个饼子两棵葱到现在还没吃一粒米,尽管老子又饥又累肚子痛牙也痛,尽管老子是在你们的地盘上,但老子还是要豁出个破头撞一撞你这个金钟!”常林的好口才突然地展现出来,估计让那些读过高中初中的知识青年们都自愧不如。他对我们说:“伙计们,如果我今天被这个卷毛兔子打死,你们就把我抬到河边扔到河里,我活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海呢,我要被河水漂到东海里去,见见大波大浪。如果我把他打死,那我也就回不去了,那就麻烦你们跟我爹娘说一声,我是为了贫下中农的尊严而死!”然后他就紧了紧裤腰带,退几步,猛转身,走到被水银灯和月光照耀得纤毫毕显的球场上,说:“卷毛兔子,来吧!”
我们跟随着常林到了球场,很多知青——其中有好多个因为抹了雪花膏而气味芳香的女知青——也都围上来,有的知青兴奋得嗷嗷叫。
“来吧,卷毛兔子,”常林咬着牙根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嘿,真是小瞧你了,”单雄飞道,“想不到你还满嘴豪言壮语呢!从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常林道,“老子早熟,生来就会!”
“你想怎么打?是文打还是武打?”
“什么文打武打?”常林道,“往死里打!”
“那就来吧。”单雄飞抱着膀子,坦然地说。
“你来啊!”常林双手攥拳,摆出一个骑马蹲裆步,“你来!”
“来了!”单雄飞猛喝一声,对着常林捅出一拳,常林急忙出手招架,但单雄飞的拳半途收了回去,狠狠地将常林奚落了一下。
知青群里发出了一声笑。
单雄飞的第二拳又是虚晃,但这一次常林动了真格的,他一个癞狗钻裆,便把那个卷毛单雄飞扛了起来,转了一圈,猛地掼出去,但单雄飞早就用手抓住了常林的膀子,右腿插到常林的双腿间顺势一别,两人同时倒地,但单上常下,按摔跤的规矩,常林输了。这时我也才明白,他们吆喝了半天的生死搏斗,不过是摔跤而已。而只会使蛮力的常林,显然不是在体校里专门学过的单雄飞的对手。
知青们为单雄飞喝彩,我们为常林鸣不平,我们说:“不公平,常林干了一天活,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哪像你,晚饭还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