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三婶冷冷地说完,一手抱起清泉,一手拉着清灵,对我说,“小光,我们走。”
他们四个,跟随在我们身后,沿下坡路前行,两个警察迎上来。我看到,三个城里青年下意识地排成一队,跟随在三婶身后,好像鸡雏跟着母鸡。只有杨连升大叔坦然地走到前头,并主动向两个警察打招呼:“同志,下乡检查工作吗?”
那位矮个的警察问:“你就是杨连升吧?”
杨连升大叔道:“你也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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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警察道:“名角嘛,谁不认识?”
杨连升大叔道:“什么名角?丑角。”
矮个警察突然出手抓住了杨连升大叔的腕子,明光一闪,咔嚓一声,一副亮晶晶的手铐,就把他双腕锁在了一起。
那位高个警察摸出一张纸在杨连升大叔面前晃了晃,说:“对不起老杨,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凭……凭什么?”杨连升大叔急忙辩解着,“我犯……犯了……什么罪……”
两个警察不由杨连升大叔分说,便把他推进车,关上车门,并严厉地呵斥:“坐好了,不要反抗!”
杨连升大叔吆喝着,但吉普车已经借着下坡的惯性,一溜烟尘,转眼就没了踪影。
七
写到这里,我真想就此结束,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我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总是偶尔想到,便立刻回避。但如果就此结束,显然又对不起听我唠叨了这许久的读者。那就含悲忍泪往下讲吧。
我访问过村里年龄最老的人,也去县里查阅过有关资料,我们这地方确实曾经有过狼。那应该是在民国元年之前,那时这地方基本上没有人烟,丘岭上布满荆榛。洼地里长满野草,狼、狐狸、猞猁等野兽都曾在此繁衍生息,后来随着人口增多,荒地被开垦,各种野兽便渐渐地销声匿迹。人们偶尔还见到过狐狸的身影,獾的身影,有人还见过猞猁的身影,但除了见过那只画在教堂墙壁上奶着孩子的母狼,没有任何人见过真狼,于是狼,也就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儿童故事中的角色,一个在关东客口里的传奇。
从1970年春天开始,村子里便开始流传一个谣言,说是有两匹野狼,一公一母,从内蒙古草原迁移到我们这儿来了。有人曾经在丘岭上的酸枣林里见到过它们的身影,也有人说曾经看到两条毛色灰黄的狗在河边喝水,但靠近了看又觉得不像狗。也有人说某某人家的母猪下了八只小猪,每天少一只,每天少一只,后来主人埋伏在猪圈附近,才发现小猪是被狼叼走的。那个年代,“文革”进入中期,国家大局基本稳定,老百姓勉强能够填饱肚皮,各种带着神话色彩的谣言,各种带着政治色彩的故事大行其道,人们兴致勃勃地传播着、想象着、添油加醋着,没人太当真,也没人不当真,就像听评书时掉眼泪,听完了评书该干啥还干啥一样。
但残酷的事实在1971年秋天证明了:有时候,谣言的核心是事实,就像某些故事有真实的原型一样。
1971年国庆前,也就是给我三叔上完“五七坟”四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三婶与几位妇女,被队长安排跟着生产队的马车去公社粮站缴“爱国粮”,原以为太阳落山前就会回来,但没想到卖粮的车排成大队,粮站的工作人员在粮食检验的关口或嫌水分太大,或嫌杂质太多,于是就吵架、就调解,总之,大家辛辛苦苦把粮食拉来,谁也不愿再拉回去。所以,那所谓的“爱国粮”对于当时的农民来说,就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只要能蒙混过关缴上去,至于这潮湿的粮食入库之后是不是会发霉腐烂,那就与农民无关了。客观地说,当时的农民,对城市、对干部、对吃商品粮的人,心中既充满羡慕,又充满仇视。为什么队长偏要派三婶带几个妇女去跟车卖粮?因为我三婶有文化,会看磅秤,会算账,处理事情有眼光,让她去,生产队不会吃亏。我扯远了。等到三婶他们把粮食卖完时,已经红日西沉,暮色苍茫。从公社粮站到我们村庄还有二十多里,路又崎岖,拉车的那匹辕马,因为后腿一只蹄子上蹄铁脱落,还没来得及去挂新掌,因此走起来一瘸一拐,鞭打、咋呼也是那速度。妇女们都急着回家,三婶家中有两个孩子,心中更是牵挂万端。而这时,赶车的王五,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瓮声瓮气地说:“昨儿个匡家庄上俺外甥来,说他们村杜六家一头肥猪,被一只狼给叼走了。我问,那么大一头猪,一只狼如何能叼得动?俺外甥说,舅,这你就不懂了。狼有诡计,不亲眼见到都不会信。俺外甥说杜六亲眼看到,那只狼,用嘴咬着猪的耳朵,用尾巴敲打着猪的屁股,猪乖乖地跟着狼跑。杜六拖着一张铁锹去追赶,追赶到路口,就看到草窝里绿光一闪,再一细看,发现一只狼埋伏在那儿。杜六拖着铁锹,倒退着回来。这时看到那条埋伏在草丛中的狼出来,与那匹狼一起,将他家的肥猪飞快地赶走了。”
此时天已黑,天上繁星点点。路边的草丛里,有秋虫在悲凉地鸣叫。坐在车栏杆上的郭延福的老婆道:“大叔,您别说了,怪瘆人的。”
王五道:“好好好,不说了,我这是提醒你们小心着点。”
三婶用一根挽起的绳子,抽打了一下辕马的屁股。
王五道:“其实,狼这种东西,也有弱点,它最怕火,古代原始人夜里点起一堆火,狼就不敢来了。俺外甥在大兴安岭林业局抬过木头,他说那儿的人走夜路都举着一支火把,狼见了火就吓跑了。”
三婶又用绳子抽打马臀,并带着哀声道:“大叔,求您加鞭吧,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
世界上许多事,有时候是想什么就来什么,有时候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有时候是说什么就来什么。我小时特别怕蛇,去割草放牛时总怕遇到蛇,但总是会遇到蛇,现已是老年,每晚临睡前总是祷告,千万别梦到蛇,但还是经常梦到蛇。
当马车到达村庄时,就看到村子里灯笼闪烁,手电筒的光柱晃动,接着听到一个女孩尖厉的哭声和嘈杂的人声,出大事了!三婶大叫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用最快的速度,挥舞着双臂,摇晃着身体,往家的方向奔跑,一边跑一边喊叫着:“清灵——清泉——”
我们看到三婶像一只受伤的大鸟一样扑过来,在她家门前的空场上,聚集了几十个人,十几盏马灯照出一大片光亮,有人拿着手电往前面丘岭上胡乱照着。清灵大声哭着,扑向三婶,三婶也扑向清灵,“你弟弟呢?清泉呢?”
“娘……弟弟被大黄狗叼走了……”
三婶猛然变得无声无息了,直着,像根朽木。清灵摇晃着她哭叫:“娘……娘……”
三婶一头栽倒,众人慌忙把她扶起,村里的赤脚医生吴红梅坐在地上,让三婶仰靠在她的腿上,然后用拇指掐按三婶的人中。清灵跪在三婶面前,哭叫着:“娘……娘……娘……你可不要死啊,你死了我就成了孤儿啊……”
我看到众人的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吴红梅的泪珠滴在三婶脸上。三婶长舒一口气,醒过来,立即挣扎着要起来,并大声哀叫着:“清泉……清泉……我的儿啊……”
此时村里的书记已由郭大发的侄子郭光星担任,他当过坦克兵,有胆量。他招呼道:“妇女们照顾好顾双红和清灵,男人们,都跟我上岭去找。”下完命令,他又低头问清灵,“好孩子,别哭,你说,狼叼着弟弟往哪个方向跑了?”
清灵指了一下岭上茂密的酸枣树林。
“有几只狼?”
“两只……”
“走啊!”郭光星振臂一呼,众人有举着棍棒的,有提着马灯、握着镰刀的,有打着手电拖着铁锹的,有敲打着破脸盆的,都吆喝着,往岭上前进。三婶奋力挣扎起来,要跟随众人上岭,但被几个妇女死死地抱住。
此事之后,我们深悔当初同意三叔三婶到这近岭之地盖房,但当时三叔三婶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认为,盖房子当然要选择高处,高处视野好,光线充足,而且即便河流决堤洪水泛滥也不会有危险,这些理由当然正确,但谁能知道,我们这地方竟然会出现狼祸?而这狼,竟然选择三婶这样一个寡妇下手。狼啊,你吃猪吃羊吃鸡吃兔子都可以,为什么要吃人呢?狼啊,你不是在教堂的墙壁上为婴儿哺乳吗?你不是跟上帝居住在一起吗?意大利牧师将这样一幅画画在墙壁上,我们一直以为这是他在告诉我们狼是人类的尤其是孩子的朋友,现在看来,牧师画这样一幅画,其实另有深意。
轰轰烈烈地闹腾了半夜,连个狼的踪影也没见着。祥林嫂的孩子被狼叼走还留下一只小鞋子,还留下一个五脏被掏空了的尸身,但清泉,什么都没留下,连一丝布条、一滴血迹都没留下。于是大家都怀疑清灵所说是否是真话,也许,清泉是被那些专门拐卖儿童的花婆子拐走了?郭光星把这事报告了公社,公社派了那位破过很多案件的别公安员前来调查。别公安员手持匣子枪,在村里几个民兵的协助下,在我们村前那两道丘岭上拉网般地搜索,身上的衣服被酸枣刺刮破多处,脸上、手上也都受了伤,但也没发现任何踪迹,连一根狼毛都没看见。于是,别公安员和颜悦色地询问清灵,让她讲述当时情景。清灵哭着说:“我坐在大门槛上看连环画《白毛女》……清泉在那儿……”清灵指了指前边的酸枣林边那片草地,“清泉在那捉蚂蚱……我看到杨白劳被打死时,正想哭,就听到清泉哭了……我抬头一看,一条大黄狗把清泉扑倒了……我扑上去救弟弟,树林里又跳出一条……我想去救弟弟……它对着我龇牙……我害怕……它们就把弟弟拖到树林子里去了……”
别公安员对着村里干部和我三婶悄悄地说:“如果小姑娘所说属实,那这两条大黄狗,肯定就是两头狼。如果是狼拖走了孩子,不可能不留下一点儿痕迹,除非这两头狼特别狡猾,消灭了所有的痕迹。如果小姑娘撒了谎,不一定是故意撒谎,譬如是一时神经错乱出现幻觉,或者是受到了什么恶人恐吓而不敢说实话,那么,就存在着很多可能性,譬如被人贩子抱走,或是自己走失。”
大家都认为别公安员的分析在理。他的分析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线希望。别公安员说他回去后会向公社领导报告并向县公安局报案,请求县公安局在车站、码头派便衣侦查暗访,他同时也建议村里组织人扩大搜索范围,不要局限于村前这两道岭,周围的村庄,甚至临县的山岭沟壑、湾里井里,都要去搜寻查看。别公安员悄悄地对郭光星说:“找不到活的,找到死的也是对家属的安慰。”
在那几天里,我和姐姐伴随着三婶,找遍了村前岭上的每丛灌木每片树林,沟里的每处凹陷和罅隙。在寻找的过程中,三婶不停地哭喊着:“清泉……我的儿啊……你在哪儿……你是跟娘藏猫猫是吗?……出来吧,好儿子……”我们好几次路过了三叔的坟墓,每次路过,三婶就会跪在墓前,哀求着:“他爸爸,你显灵吧……你显灵让咱儿子出来吧……”三叔的坟墓上已长满野草,坟后有一棵蓖麻,长得有一人多高,分出数十根枝杈,枝杈上结满一簇簇的带刺的果实。我们在学校时,曾经在老师的组织下采摘蓖麻籽去供销社卖,据说很贵。老师说卖蓖麻籽的钱都买了粉笔纸张和办公用的灯油,但年龄大的学生则认为老师从中吃私贪污。我帮母亲烧火做饭时,曾用铁丝串起蓖麻仁烧着玩。蓖麻籽含油非常丰富,点燃之后火苗旺盛,滋滋地往下滴油,而且还有一股子香气。我吃过几粒烧蓖麻籽,就让它燃烧着扔到嘴里,立刻闭嘴,嘴里会发出“滋啦”一声响,我们在一起玩这种“滋啦”的游戏,最后大家都屙在裤子里。我看到三叔坟后的野生蓖麻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三婶跪在坟前,哭着,求告着,有时会把手深深地插到坟上的泥土里。我知道这是无用的,因为坟里埋着的,只是三叔的几件旧衣服,还有一只旧口琴。即便三叔的尸骨真在坟里,难道就真的有灵吗?我听老人说人死七天后,灵魂就会或投胎转世,或下地狱受苦,或上天堂享福,坟中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堆朽骨,很快就会混同于泥土,这么说,亲属每年的上坟磕头烧纸,岂不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自欺欺人?我曾就这些疑问问长辈,他们避而不答;我曾就这些疑问问高僧,高僧念一声阿弥陀佛。
我写上边这些话,是在延宕一个痛苦的细节,那就是三婶对清灵的拷问。因为我们这么多人找遍了能想到的一切地方,都没找到一点点孩子的痕迹和狼的痕迹,大家嘴里不说,心里也都认为,清灵这个小姑娘撒了谎,那么,她为什么要撒谎,她试图用谎言掩盖一个什么事实?我好几次听到村里的长舌妇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清灵的坏话:“你看看她那眼睛,白眼珠只有一线线,几乎全是黑眼球,滴溜溜乱转,一看就不像个正经孩子……”谣言也立刻生长出来,说是清灵吃了拐卖孩子的花婆子的一块糖,那糖里是有蒙汗药,等她醒来时,弟弟已经被花婆子拐走了。还有更恶毒的谣言,但因为过度血腥失去了真实,因之流传不广,只有这个吃了花婆子蒙汗药的流传最广。围绕着这个谣言,又次生出很多谣言。一个说花婆子已将清泉卖给了山西一对老夫妇,老夫妇没孩子,视清泉如掌上明珠。还说这对夫妇买了一只奶山羊,天天挤羊奶喂孩子,孩子长得白白胖胖。这条次生谣言是让我们最感欣慰的了。还有一条次生谣言说,那花婆子将清泉卖给了一个马戏班子,马戏班主割掉了他的舌头,并用小刀在他身上划出很多血口子,然后杀一条狗,剥下狗皮,趁热包在清泉身上,这样,这张狗皮就永远长在了清泉身上,然后,清泉就成为马戏班子里的“狗孩”,为老板赚钱。这故事太过离谱,所以我们基本不信,但一想到谣言所描画出来的那个身披狗皮的孩子形象,心脏便感到紧缩,脊梁沟里阵阵冰凉。
三婶当然希望那个蒙汗药糖的故事是真的,当然更盼望着确有一对老夫妇在山西的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用羊奶喂养着自己的儿子。但这一切,都需要清灵的证实。
我和姐姐目睹了这场拷问。
三婶先是和颜悦色地问清灵:“好孩子,你想不想弟弟啊?”
清灵点点头,嘴一瘪,哇的一声哭起来。
三婶抚着清灵的脑袋,笑着说:“好闺女,娘知道你想弟弟,你亲弟弟,你爸爸死了,弟弟就是咱家的希望。那么你告诉娘,那天,是不是有一个老太婆,给你吃了一块糖?”
清灵收住哭声,怔怔地望着三婶,好像听不明白问话的意思。
三婶问:“那个老太婆,个头高不高?是一头白发吗?头发上是不是插着花?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
清灵摇摇头,又哇哇地哭起来。
三婶火起来,在清灵头上拍了一巴掌,厉喝:“你说,是不是有这样一个老太婆?!”
清灵哭着说:“娘,没有老太婆……”
“那你弟弟哪儿去啦?!你今天要不说出实话我就打死你!”三婶举起一把笤帚威胁着。
“弟弟被两只大黄狗拖走了……”
“还大黄狗,还撒谎!”三婶愤怒地用笤帚敲打清灵的脑袋。
“我没撒谎……”清灵双手捂着脑袋哀号着,“是两条大灰狼……”
我和姐姐慌忙扑上去。姐姐拉开了三婶,我抱住了清灵。
三婶把笤帚扔在地上,恼恨地骂:“死丫头,还不说,一会儿大黄狗,一会儿大灰狼,我把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啊……”三婶吼着,但接着就转了悲声,呜呜地哭起来。
清灵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哭着说:“哥,我没撒谎……”
第二天,我陪三婶去公社找别公安员,询问案件进展情况。一路上,三婶说:“小光,过两天你陪三婶去趟山西吧。”
我问三婶:“去山西干什么?”
三婶道:“我昨天夜里梦到你三叔了,他让我跟他走,说是要带我去找清泉。我跟他上了火车,咣当咣当地经过了好多车站,你三叔说到了,下了车,好多人挤在一起,你三叔在前边吹着口哨引着我,吹的就是那首《拉兹之歌》,可一转眼,口哨不响了,你三叔也不见了,那些拥挤的人也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抬头一看,站台的站名牌上写着‘昔阳’两个大字。我醒来一想,农业学大寨,大寨就是昔阳县的啊,所以,我想,清灵一定是被人贩子拐卖到昔阳去了。”
我虽然还是少年,但心里也明白三婶这话没有太多的可信性,但我又怎么忍心去打破她的梦想?我满口答应下来,说我反正也捞不到上中学了,闲着也没有事,我愿意跟她去山西昔阳找清泉,只要我爹娘同意就行。
到了公社,三婶又把夜里的梦境向别公安员说了一遍。别公安员先说县公安局虽已立案,但却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然后他说三婶的梦有一定价值,他会向县公安局报告,请求县公安局与昔阳公安局联系,对三婶提出要去昔阳寻子的计划,他也没明确表示反对。最后他说,据他向内蒙古的朋友了解,去年冬天当地搞过一次大规模的捕狼运动,出动了部队、汽车、摩托、冲锋枪,消灭了大量的草原狼,在这种情况下,一部分狼流窜到内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们去公社前,让姐姐带清灵去学校上学。姐姐因为在公社宣传队的突出表现,被安排在村小学代课,领着孩子们唱歌跳舞。我们从公社回到家时,见院门锁着,便从门旁的罅隙中掏出钥匙开门进院。房门也锁着,但钥匙却在锁上插着,我们开锁进屋,起初以为无人,但随即闻到一股浓烈的敌敌畏味道。我们这才看到,清灵这个不到七岁的小姑娘,坐在墙角上,双腿前伸着,头垂到胸前,在她的双腿之间有一个酱黄色的药瓶,那是灭蚊子用的敌敌畏药瓶,容量五十毫升。
“天哪——”三婶惨叫一声,便栽到地上。
在清灵双腿间有一张从练习簿上撕下来的纸,纸上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娘,我没sāhuǎng……是两条大黄狗把弟弟tuō走了……
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吴红梅急忙赶来,我母亲我父亲赶来了,村支书郭光星也赶来了。一个青年抱起清灵就往外跑,说是要去公社卫生院。
郭光星说:“快去叫四喜,让他把拖拉机开来。”
那青年放下清灵,就跑着去找四喜。四喜是村子里的手扶拖拉机手。
吴红梅摸摸清灵的脉搏,又用听诊器听听她的心脏,含着眼泪摇摇头,说:“没有用啦。”
郭光星说:“先救大人!”
吴红梅在众人帮助下把我三婶弄到炕上,给她打了一针。三婶苏醒过来,猛地翻下炕,扑向清灵,一声长嚎,令人心肝欲裂。
“我的女儿啊……你把娘活活地疼死了啊……”三婶哭叫着,“娘也不活了啊……”三婶弯腰往墙上撞去,幸亏后边的人拉住了她。
父亲扇了姐姐一个耳光,骂道:“不是让你带着她去学校吗?”
姐姐捂着脸,哭道:“我是带她去学校了,可她说头痛,我就把她送回来了。我还有课,就让她一个人在炕上好好躺着……我还给她吃了一片去痛片……”
“安排后事吧……”郭光星说。
“支书……”村子里那位革委会副主任李鱼海说,“按上级要求,死人一律送县火葬场火化,是不是要……”
郭光星打断他的话,低沉地说:“滚!”
八
为了防止三婶寻短见,父母亲让我必须时刻跟着她。姐姐白天去学校代课,晚上也到三婶家来睡。在起初那些日子里,村里的女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安慰三婶,送面食的,送鱼肉的,都有。三婶在众人的劝解下,开始吃饭,睡觉。她和姐姐睡在一炕,我睡在东间屋里那铺小炕上。我听到三婶经常在夜里起来哭,哭一阵又睡,而且还打着很响的呼噜。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我们也渐渐松懈下来。三婶平静地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不用这样跟着我了,我不会死的。我知道,清泉没死,我必须活着等他回来,清灵是被那花婆子的蒙汗药给迷了心窍,才说什么狗啊狼啊的。”
一天夜里,我梦到了教堂里那幅壁画,还梦到了宋老师和他的儿子小元。我记得我们都站在壁画前观看,发现壁画上在母狼肚皮下吃奶的两个男孩少了一个,而余下的这个吃狼奶的男孩,竟然是清泉。我记得清泉吐出狼的奶头,歪过头来,对着我们微笑,那微笑是那样的神秘。我记得小元问清泉:狼奶好吃吗?清泉说:好吃极了,你要不要尝一尝啊?一转眼,小元就上了壁画,于是壁画上的母狼肚皮下又是两个孩子了,一个是小元,一个是清泉……天亮后我将这个梦境告诉三婶,我看到三婶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知道三婶相信这个梦,我也相信这个梦,而且很快就有人在传说狼孩的故事。
三婶提着筐子和镰刀,上岭下沟地寻找着。开始我一步不离地跟着,后来三婶说:“小光,你不必跟我,三婶什么都想明白了,三婶不会自杀,三婶只是散散心,顺便挖点草药……”
杨结巴大叔和那三位城里青年来看过三婶,三婶对他们很冷漠。杨结巴大叔被抓是因为他在剧团里与那位扮演李铁梅的女演员有染,而那女演员的未婚夫是部队军官,幸亏女演员与军官没登记,不算军婚,所以免除了杨大叔的牢狱之灾。杨大叔很坦率地对三婶说那女演员已有身孕,问三婶愿不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三婶苦笑着说:“杨大哥,我命薄,担不上。”
从阳历的十一月初开始,三婶挎着篓子到岭上去采摘蓖麻,连三叔坟后那棵也没漏过。采摘时,棵上的蓖麻已半干,放在院子里晒两天,便脱粒。脱下来的蓖麻粒装了满满一口袋,足有十几斤。我姐姐说三婶我帮你背到供销社卖了吧,很值钱的。三婶说,不用。三婶把那些蓖麻籽的壳脱下来,得到一篮子白色的蓖麻仁。
当年,三婶的嫁妆里,还有六对羊油大蜡烛,每对一斤重。这些蜡烛三婶一直没舍得用,这次也从箱底找出来,蜡烛已经走油,包蜡烛的报纸都油汪汪的。
三婶又拿出钱来,让我去供销社打来五斤煤油。我不明白,三婶为什么要一次打这么多煤油。
三婶又找出一些旧衣服,剪成布条,又找出一床旧棉絮,搓成棉条。
三婶提着斧子,到酸枣林里,砍倒两棵主干如同锄杠、又直又光溜的酸枣树,修出了两根长约一米半的杆子。酸枣树生长缓慢,木质坚硬,饱含水分,砍一斧流白水儿。
三婶给我钱,让我去供销社买了十圈铁丝,二两钉子。
我问三婶想制作什么,三婶说,做好了你就知道了。
公社里把姐姐纳入了明年推荐的工农兵学员的候补名单,全县共有一百名。这批人文化程度不齐,县里要把他们集中起来学习三个月。姐姐来跟三婶说,三婶道:“这个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机会,你一定要去。我没事,你放心。”
十一月里,天寒地冻,县里集合所有的劳力去二百里外参加挖胶莱新河的工程。村子里的整壮男人都去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妇女儿童。
三婶将那六对大蜡烛用斧头剁碎,放在东边那口铁锅里,然后在灶里点燃劈柴,开始熬煮。我说:“三婶,熬过蜡烛,这口锅就无法做饭了吧?”
“一口锅就够了。”三婶用下巴点了一下西边那口锅。
三婶拿着锤子,把那些一寸长的铁钉,转着圈儿钉在那两根酸枣木杆子的前端,钉好后,很像两根狼牙棒。
三婶把那十几斤蓖麻仁用斧头砸碎,然后扔到锅里与蜡烛一起煮熬。
锅灶里的火很旺,锅底的蜡烛开始融化。
三婶往两根狼牙棒上缠布条,然后用细铁丝捆住布条,锅里的蜡烛融化成浅红色的蜡水,红色是蜡烛表面的颜色所致,那些破碎的蓖麻仁在蜡水里翻滚着。
三婶将捆绑了一层布条的两根狼牙棒放到锅里翻滚浸泡,然后提出来晾干。
三婶在晾干的狼牙棒上,又缠上一层棉絮条。然后再用铁丝缠两道。
三婶将缠了棉絮条的狼牙棒放到蜡水里翻滚浸泡。
就这样,一层一层地裹,一层一层地缠,一层一层地浸泡。最后制作出两根前头粗大、提起来坠手的——
我问三婶:“这是蜡烛吗?”
“火把。”三婶说。
三婶把锅里剩余的蜡水和蓖麻仁儿舀到一只铁桶里,又把那五斤煤油倒进去。搅拌均匀后,又把两支火把浸泡进去。
“三婶,您制作这个干什么用?”
“打着火把走夜路。”三婶将浸泡着火把的铁桶提到院子里,说,“中间那个抽屉里有钱,你去供销社买个手电筒,装三节电池那种,配上电池,要大无畏牌的。”
“三婶,两节电池的也可以吧?”
“不,要三节电池的。”
等我拿着新买的手电筒回到三婶家里时,天已擦黑了。三婶擀好了一轴子面条,锅里的水也开了。三婶把面条下到锅里,又往锅里打了六个鸡蛋。
我惊诧地问:“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谁的生日也不是,”三婶道,“咱娘儿俩好好吃顿饭。”
吃完了面条鸡蛋,三婶道:“小光,你回家找你娘去吧,三婶有了这两根大火把和这支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说:“不,三婶,俺爹俺娘要我保护你。”
“三婶不用保护,你回去吧!”
“不,我不能回去。”
“那好,那你早点儿睡吧。”三婶道,“我也要睡了,我累了。”
九
我心中警觉,和衣而眠。夜半时分,听到三婶轻轻地拉开了房门。我立即爬起来,追了出去。半块月亮悬挂在西南方向的天空,院子里很亮。无风,寒气凛冽。三婶脖子上挂着那支新买的手电筒,一手提着一支火把,正要出发。我上前,不由分说,从三婶手里抢过一支火把。
“我是去拼命的,”三婶冷冷地说,“你不怕吗?”
“我是男子汉,不怕!”
三婶把手电筒摘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顺手提起了那把斧头,说:“记住,只要你开亮手电对着它们的眼睛照,它们就不敢动弹!”
我立刻明白了它们是谁,一股寒气仿佛从脚底升起,使我周身凉彻,我的牙齿不由得打起战来。
“如果害怕,你还是留在家里。”三婶道,“它们怕我,我不怕它们,我一点儿也不怕它们。”
“我不怕,”我咬紧牙关说,“我也一点儿也不怕。”
“那好,我们走!”
我们悄悄地出了院门,沿着村前那条路往西走。月光照耀着,路上白茫茫一片,仿佛撒了一层银屑。村子里非常安静,连一声鸡鸣狗叫都没有。
从村庄西头,我们拐上那条通往丘岭也通往三叔坟墓的小路。路边沟渠里的杂草,仿佛在微微颤抖。路边那条翻过山岭的乡村电话线,偶尔也会发出呜呜的声响。我听村里闯过关东的人讲过很多关于狼的故事,知道狼是非常狡猾、非常阴险、非常多疑、听觉和嗅觉都非常敏锐的动物。它们行踪诡秘、变幻莫测,其智慧不逊于人类。我没见过真狼,但我见过教堂里壁画上那只母狼,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相信了那只母狼的目光是慈祥的说法,但自从清泉失踪后,那母狼的目光就是阴险毒辣的了,那阴险毒辣的目光经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烁。我跟随在三婶身后,总觉得背后有声音,仿佛那只母狼在我背后跟随着,回头时又什么都看不到。
在三叔的坟墓前三婶停下脚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又到清灵的小小坟头前站了一会儿。我脑海深处响起了口哨,既像三叔吹的,又像是三婶吹的,然后三婶便带我钻进茂密的酸枣树林。我们弯着腰,让火把顺贴着身体,以免与树枝挂碰,有时不慎碰响树枝,心里便一阵怦怦乱跳,生怕被狼听到。
我跟随着三婶,穿出树林,下沟,上沟,上岭,下岭,拐来拐去,不知走了多远,最后停顿在一道陌生的深深的沟壑的中段。我知道这已经是邻县的地盘了,脚下是嶙峋的乱石,乱石的缝隙中有银白耀眼的冰。夏天的时候,这里应该是条溪流。溪流的两侧是一蓬蓬的野柳棵子。三婶低声对我说:“就在这里。你跟在我身后,记住,我们不怕它们,它们怕我们。”
这时,尽管我还没发现狼窝的入口,但我的鼻子,已经嗅到了动物窝巢里那股腥膻之气。
三婶悄声道:“小光,你跟你三叔好,跟三婶也有缘,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三婶希望你那个梦是真的,如果你那个梦是真的,咱娘儿俩豁出命也要把清泉抢出来。如果……”
三婶摸出了一个打火机,打着火,点燃了火把。
“打开手电!”三婶命令我,“照着那丛柳棵子。”
我将白亮的手电光柱照到那丛柳棵子上,看到了柳棵子掩护着的崖壁上,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三婶拿着火把轻轻地晃了几圈,火焰便猛烈地燃烧起来。三婶又引燃了我手中的火把,让我举着。就这样,三婶在前,右手举火把,左手提斧头;我在后,左手举火把,右手持手电。我是左撇子,左手举着沉重的火把感到更自如一些。我牢记着三婶的叮嘱:只要狼进攻,就用火把烧它。
我们弯腰钻进了狼窝。这是个天然的山洞,因之比一般的狼窝要高阔许多。我们一进洞便看到,在洞的最深处的角落里,有十几点闪烁的绿光,那便是狼的眼睛。
“照着它们的眼睛!”三婶大声喊叫着,这声音尖厉刺耳,震得狼窝嗡嗡作响,“清泉!清泉!我的儿啊……”
我用手电光照定那只最亮的狼眼,我手中的火把也在猛烈地燃烧着,蜡烛、蓖麻仁、煤油,这三种易燃物叠加起来,焕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并发出呼呼的声响。
果然如三婶所说,在强烈的手电光和两支火焰凶猛的火把照耀下,那一窝狼,紧紧地挤在一起。
“清泉啊,清泉……”三婶哭叫着,我也努力地辨认着,希望能从狼群中发现清泉,但哪里有清泉?没有清泉,只有狼。最前面的是匹硕大的公狼,果然是土黄色的大狗模样啊。那公狼耸起颈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口半张,龇出白森森的牙齿,似乎是想跳起来对我们进攻,但更像用身体遮挡身后的母狼和小狼。我紧紧地攥着火把,随时准备着,一旦公狼向三婶进攻,我就把火把戳过去,让火焰烧烂它的头脸。三婶大骂着,尖厉地吼叫着,挥起斧头,对那公狼的脑袋用力劈下去。那两只碧绿的眼睛瞬间熄灭了,但马上又亮了起来,三婶连续地挥动着斧头,就像砍剁一块烂木头。我用手电光,死死地照着那只母狼的眼睛,此时我的胆量陡增,我想起了清泉、清灵,心中充满了仇恨。但我不能擅自向前,我要站在三婶身后,保护她的安全。三婶收了斧头,气喘吁吁地将那支火把,猛然地触到公狼头上。公狼的毛在燃烧,公狼的脸被烧焦,一股烧燎狼毛的怪味,一下子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永远也不能忘记了。这时,那只母狼发出了哭泣般的鸣叫,我看到,在狼窝的角落里,有两只小鞋子和一些衣服的碎片。三婶一定也看到了,她大声哭叫着:“清泉……我的儿子……”
那四只小狼,把脑袋挤在母狼的腹下,身体露在外边,可怜地颤抖着。
三婶挥起斧头,对准母狼的鼻子劈了一斧,母狼一声哀鸣,闭上了眼睛。我看到,似乎有两行眼泪,从母狼的深深的眼窝里流出来。
“你也会哭啊!”三婶哭着,骂着,“你们,山上有野鸡野兔,你们为什么不吃,你们偏偏要吃我的儿子……你护着你的孩子,但你吃了我的孩子……”三婶又在母狼头上劈了一斧,斧刃陷在狼的头骨里,拔不出来了。三婶将火把触到母狼身上,又是一阵恶臭的焦煳气味扑进我的记忆。那四匹小狼被火把烧烤,有两只下死劲往母狼身下钻,有两只逃出来,在火光中转圈。这时我才发现,几乎任何动物在幼年阶段都是可爱的。这两只小狼崽子,黑黝黝的毛色,短短的嘴巴,短短的尾巴,肥嘟嘟的身体,笨拙的步态,全无一点儿狼的凶恶相,分明就是两条小狗崽子。
三婶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捡起来那两只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鞋子,按在胸口,变了声腔地哀号着。
我用手电照着那两只嘤嘤鸣叫着的小狼,不知如何是好。
我劝解三婶:“三婶,您别哭了,我们大仇已报,您该高兴才对。”
三婶钻出狼窝,站在月光下。火把已经燃烧近半,火势熊熊,一股股黑烟强劲上冲,有一些滚烫的蜡油流下来,流到我们手上,烫得皮肉生痛,但片刻便凝固了。
我问:“三婶,那几只小狼怎么办?”
三婶想了想,说:“它们长大了也要吃人的……而且它们也长不大了……你去把它们弄死吧!”
我犹豫着,此刻我觉得那几只小狼不是狼,就是几只可怜的小狗。
“三婶……我……”
三婶道:“还是我去吧。”
三婶钻进狼窝,过了一会儿,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斧头出来了。
已经后半夜了,在明亮的火光下,我看到那些柳条上挂满了白霜。三婶将火把扔进狼窝。
我也将火把扔在狼窝。
我看到燃烧的火把将狼窝照耀得一片通明。
我们走出这道深深的沟壑时,三婶把手中的斧头往身后一撇,斧头落在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三叔的坟墓前,三婶跪下,用树枝在墓前掘了一个小坑,把那两只小鞋子埋了。
十
杀狼复仇后,三婶洗净了手脸,梳顺了头发,换上结婚时穿的那身衣服,静静地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叫也不应,问也不答。
村里留守的老人孩子都来看她。
我母亲流着眼泪说:“她三婶啊,你可不能犯糊涂啊,你还年轻,要好好活下去……”
村子里的人通过我的口,知道了我和三婶夜闯狼窝、报仇雪恨的事迹,许多人跑去观看,归来后便添油加醋地描述。其实根本不用他们添油加醋,这件事也注定要成为传奇。
村里的赤脚医生吴红梅跟随着民工到水利工地上去了,母亲便让我去把八十多岁,会治牛马病也敢给人下针的吴金贵大爷叫来。
吴大爷摸摸我三婶的脉,看看我三婶的脸,什么也没说就到了院子里,对我母亲悄悄地说:“神仙也治不好不想活的人。你们把门关好,不要让人打扰她了。”
七天之后,三婶平静地走了。
我们没送她去县火葬场火化,还为她弄了一口很好的棺材。我们掘开了三叔的衣冠冢,掘开了三叔坟墓旁边那座埋葬着清灵的小坟墓,我们把三婶的棺材,清灵的小棺材,跟三叔已经朽烂的棺材并排着放进拓宽了的墓穴。在我的提议下,我们找到清泉那两只小鞋子,装进一个三婶娘家陪送来的盛首饰的楸木匣里,并把这木匣,放在了三叔和三婶的棺材之间。
事后我们得知,那位村革委会副主任李鱼海从水利工地回来后,知道了我三婶未经火化就下葬的事,悄悄地去公社举报,并污蔑村支书郭光星与我三婶有不正当关系。他希望公社严格执法,命令郭光星把我三婶的尸首挖出来送去火化。此时已入腊月下旬,春节将近,公社干部道:“你先回去吧,等过了春节再处理。”
除夕夜里,李鱼海家那条土狗突然疯了。它龇着牙,仰着头,对着天上的寒星,发出了凄厉的哀鸣,这绝对不是狗的声音,而是狼的号叫。大年初一,他的老婆口吐白沫,突然昏倒,醒来后便胡言乱语,一会儿说头被斧子劈破了,一会儿说毛被火把烧焦了,一会儿又说:“我是顾双红,上帝念我杀狼有功,已任命我为护子娘娘。”
李鱼海想拉她去医院,她双目圆睁,大吼一声:“跪下,你这个奸贼!”
十一
现在,那个狼窝已经成了旅游的热点。村里的人,暗中计划着要在三婶一家的合葬处盖一座护子娘娘庙,但又怕上级不准,他们派人进京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他们出出主意,我说:“你们不妨先建个纪念馆,纪念的时间长了,也就成了庙了。而一旦成了庙,也就没人敢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