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贼指花
一
我第一次坐船是1987年6月,在松花江上。那是一条豪华的小型游船,据说是专供当地要员和上边来的要人用的。驾船者是一个赤红脸膛的大汉。他身上带着一股子宰相家人的傲气,对我们这伙所谓的作家、诗人充满了鄙视。虽是六月,但江风凛冽,我披着外套还略感寒意,但这位爷却只穿一条大裤衩子,一袭圆领衫。衫上印着一个黑色的虎头,凶气逼人。开船之后,他一手把舵,一手提着啤酒瓶子,灌一口啤酒,打一个嗝,对我们说:“你们都是北京来的?北京人,不行,大大的不行,全是井底之蛙!有条长安街有什么了不起?有座天安门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有松花江吗?有兴安岭吗?”灌一口酒,打一个嗝,又说:“你们也敢自称作家、诗人,我看都是臭杞果子摆碟——凑数!你写过什么?写过《水浒传》?你写过什么?写过‘床前明月光’?你更不灵,”他用酒瓶子指点着那位名叫尤金的青年作家,说,“我看你最大的本领是向女人献殷勤,见了女人你就犯贱!我们市领导真是昏了头,竟然花大钱请你们来采风,采个×!有这些闲钱,帮助几个失学儿童多好!”尤金被当众羞辱,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运用他一贯的战术,低头哈腰地说:“韩师傅,兄弟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是个坏蛋,刚会爬时就到邻居家欺负小女孩。我爹本来想把我用木棒子敲死,但被我奶奶拦住了。天生的坏蛋,长大了也好不了。如果不是怕污染了这条松花江,我就一头扎下去死了算了。只要您老人家允许我跳下去,我立马就跳下去。”大汉见尤金能这样自轻自贱,立马就说:“兄弟,就凭你这番话,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作家,你是个大作家!这群人里,能成大气候的,我看就是你!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都不行。幸亏现在不是梁山泊那个时代,否则,我让他们一个个都吃板刀面!”他挥着空酒瓶,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这时,本次笔会的组织者之一,《松花江》月刊的诗歌编辑武英杰悄没声地走到大汉身后,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汉打了一个激灵,回头道:“你他妈的吓死我了!”
“我又不是你们科长,你怕什么?”武英杰道。
“你就是我们科长,老子也不怕!”
“汉子,真汉子!”武英杰伸出拇指猛夸几句,又喊,“小范,范兰妮!拿酒来!”
那位一直坐在船舱里读书的范兰妮提着一瓶子当地产的白酒走过来。她头戴白色遮阳帽,眼上遮着红框大墨镜,身穿白裙子,脚蹬白色高跟凉鞋,鞋面上晶光闪烁,脚指甲上涂着红色。浓密的金黄色头发披散在肩头。据武英杰说她有俄罗斯血统,现住黑河,家里有一条打鱼船,世代渔民,祖上曾因捕捞到一条三千多斤重的鳇鱼进贡朝廷,而获七品顶戴的嘉奖,这是大清嘉庆年间的故事。
武英杰拧开瓶盖,夺过大汉手中那个空啤酒瓶,将白酒一分为二,一瓶自持,一瓶给大汉,道:“别给咱东北人丢脸啊!来,干了!”
“干了就干了,谁怕谁呀?”大汉道,“不过,老子刚喝了一瓶啤酒!”
“拿啤酒去!”武英杰指使范兰妮。
不及范兰妮动身,一直待在船舱里与几个女记者吹牛的胡东年便提着两瓶啤酒跑出来。胡东年是公安系统的小说作者,写过几部侦探小说,自称“中国的柯南道尔”。
武英杰从胡东年手里接过一瓶啤酒,一歪头,用牙齿咬开瓶盖,然后仰起脸,张大口,高举啤酒瓶,让啤酒几乎不沾嘴唇地直接倒入喉咙。众人一片欢呼,我心澎湃,见过喝啤酒的,但没见过这样喝啤酒的。武英杰将那啤酒瓶盖又压到瓶口上,看似漫不经心但却非常准确地将瓶子扔进三米开外的垃圾筐里。他举起白酒瓶,对大汉道:“怎么样?现在公平了吧?”然后碰一下大汉手中酒瓶,道,“我先喝为敬了!”
大汉吭吭哧哧地说:“不是我不喝,东北大老爷们,哪个不是酒精泡出来的?我是考虑你们的安全,虽说是船,也不能酒驾吧!”
“小人不才,在部队开过登陆艇,这种玩具船,应该是闭着眼也能开!”尤金说着,挤到大汉面前,抢过了舵轮。
武英杰仰起头,噙住瓶口,咕嘟咕嘟,像喝凉水一样,把那半瓶白酒干了,然后又将瓶子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筐。
大汉支支吾吾,还想寻找托词,武英杰双目圆睁,怒喝一声:“喝!”
武英杰双目圆睁,浓眉竖起的样子我是初次见到,我想这才是东北真汉子,这才是真英雄,而这身穿虎头衫的大汉,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烂仔。
大汉这次是真的打了个激灵,但他依然很豪气地说:“喝就喝!老子这辈子还没醉过呢!”他也想学武英杰的样子一口气灌完,但中间还是停顿了两次,最终干了,举起瓶子,让瓶口朝下,道:“怎么样?滴酒罚三杯!”
“再去拿一瓶!”武英杰道。
身躯肥大的胡东年迈着企鹅步,一溜小跑进船舱,又提着一瓶白酒,一溜小跑回来,嘴里吆喝着某部电影里的台词:“来喽——楼上请——楼上清静——”
武英杰拧开了白酒瓶盖,那大汉急道:“你开了……你自己喝……老子重任在肩……不喝了……”他的舌根子分明硬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背靠着栏杆,头一歪,嘟哝几句后,便不出声了。
众人一齐对着武英杰鼓掌。武英杰微笑着,低声说:“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就得这样治他!”
此时船在中流,江面宽阔,江水澎湃,离黄昏还有个把小时,阳光金红,照耀着,晕染着,使江水流光溢彩,使岸边的山峦与层林如同风景画般浓淡有致,光影迷幻。尤金站在驾驶位上,手把舵轮,满面肃穆,目不斜视,派头十足。在他的左边,站着来自广东的美女散文作家邱胜男;在他的右边,站着来自广西的美女小说作家孙六一。这两个美女同住一室,不知道她们之前是否认识,但在笔会期间她们形影不离,而且她们共同地表现出对尤金的好感,邱胜男称他为“尤尤”,孙六一称他为“金金”。邱胜男普通话很好,一声“尤尤”,虽略感肉麻,但尚可听;但那孙六一乡音浓重,直接把个“金金”,叫成了“鸡鸡”。于是,在笔会一周时间里,尤金便成了“鸡鸡”,用胡东年的话说这叫作“众口铄鸡”了。“尤尤”说:“抽烟!”左边那位美女便从自己烟盒里抽出一支白盒万宝路,插进他的嘴巴;“金金”说:“火!”右边那位美女,便划火为他点烟。尤金幸福得有点儿忘形,无法表示,便手按汽笛,让低沉的牛叫般的声音长时间地在江面上回荡。那些在江中打鱼的小船上的渔民,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或者是恼恨地看着这条代表着权势与腐败的船。许多年后我还在想,中国当代的作家们,以及其他行当的知识分子们,绝大多数都不敢说自己身上没沾染过腐败之油水。
几位当地报社的记者,趁着这柔和的光线,为驾船的尤金和身边两位副驾拍照。那两位美女,好像故意要毁掉尤金的一世清名似的,从左右两侧“叭叭”地吻着他的腮帮子,于是满船欢笑。胡东年不甘寂寞,想替尤金驾船,但遭到两位美女的强烈反对。他便哭丧着脸说:“二位前妻,你们太无情了吧?!”——在整个笔会期间,胡东年把所有的女作家、女诗人都呼为“前妻”,唯独对范兰妮不敢放肆,他是碰过她的钉子呢,还是有所忌惮?我不得而知,但他给范兰妮起了个外号“法拉利”,却像尤金的“鸡鸡”一样,在笔会期间,差不多替代了他们的真名。
“老兄,别在这儿讨人嫌了,走,回舱,喝酒去!”武英杰拍了拍胡东年的肩膀,说,“同志们朋友们,今天的晚饭就在船上吃了,一小时后船靠青山码头,我们上岸去参加青山镇组织的篝火晚会。”
众人闹哄哄地进了船舱。矮桌上早已摆好酒肴,有鱼罐头、肉罐头、香肠、烧鸡,以及当地小吃,还有白酒、红酒、啤酒,以及可乐、雪碧等饮料。
胡吃海喝一阵,胡东年突然问:“‘法拉利’呢?”
美丽的据说有俄罗斯族血统的范兰妮独自一人,站在船尾,面对着落日,看着船尾的浪花和向两岸扩展开的层层波浪——当然这都是我的合理想象,她的高鼻梁——那时还不流行整容,她的深眼窝——深眼窝是无论多么高明的整容师也整不出来的。都雄辩地证明着她的血统,但她的一嘴东北话又是地道的大碴子味儿,她的金黄头发肯定不是染的,前天上午爬凤凰岭时,胡东年曾不知好歹地问过她:“哎,‘法拉利’,你这头发是在哪儿染的?”她斜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这时,从后边爬上来的武英杰道:“老胡,你以为锦鸡的羽毛是染的吗?”方才我们上山时,在狭窄山路旁的灌木丛中,飞起了两只锦鸡,一只灰秃秃的,一只羽毛艳丽辉煌。我们这一行人,大都没见过锦鸡,便不由得感叹欢呼。胡东年卖弄知识,就动物雄性美丽雌性朴素的原因引申到人类,最后因无人理睬而讪讪作罢。“你的意思是说‘法拉利’的头发是天生的不是染的对不对?”胡东年道,“你又不是‘法拉利’,如何能知道?”武英杰笑着说:“她是我表妹,我当然知道了。”“‘法拉利’,你真是他表妹吗?”胡东年说,“现在表妹是情人的同义词哟。”范兰妮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突然指着山路边一棵山桃树上那根被上下山的人抓摸得光滑如蜡的枝杈问我:“它痛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便转过头,指着光滑的桃树枝杈,问武英杰和胡东年:“它痛吗?”“它不痛,我痛!”武英杰道。胡东年道:“这个枝杈可以砍下来做弹弓!”范兰妮白了胡东年一眼,问我:“它痛吗?”我支支吾吾地说:“也许……痛吧……”她的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将脸伏到那桃树枝杈上。武英杰对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们先走。我逃命般地向山上冲去……
武英杰到船尾,把范兰妮叫进来。
大家选择了各自要喝的,举起杯,七嘴八舌地说:“干!”
我发现范兰妮是女士当中唯一喝白酒的,而且她只喝酒不吃东西。
“兄弟姐妹们,明天还有一天,后天我们就分别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武英杰举杯,一饮而尽。
“谢谢谢谢!”我们说。
“各位前妻,”胡东年道,“我这次回京,就跟现妻离婚,各位前妻,如有想破镜重圆者,请速来找我。”
舱里有点儿暗了,有人开了灯。几只苍蝇被惊起,在明亮的灯光中飞舞。
“讨厌!”那位来自上海,据说一直单身的女作家罗素素说,“上帝怎么能造出这种讨厌的东西。”
“少一般不成世界么,”当地文联的编辑老梁说,“蚊子、臭虫、跳蚤、老鼠,都有存在的价值。而且,人类的幸福是建立在痛苦基础上的,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丑陋事物的存在。”
“深刻!”我发自内心地说。
苍蝇的飞舞,并没有因为老梁的一番说辞而显得可爱,罗素素皱着拔得细如一线的眉毛,用一本刊物驱赶着苍蝇。
“大家别动!”武英杰道,“看我的!”
武英杰把双手举到空中,手掌呈弧形,仿佛两个等待捕食的小兽。几只苍蝇从他面前飞过,只见他的双手,同时挥舞了几下,然后攥成两个拳头,用力地攥着。
“抓住了吗?!”罗素素兴奋地问。
武英杰松开拳头,将两只死苍蝇抖到一块餐巾纸上。随即他又反复地表演了抓苍蝇的绝技。我们也都跟着抓,但根本抓不着。剩下的几只苍蝇大概感受到了危险,飞到舱外去了。我们为武英杰鼓掌。
武英杰将包着苍蝇的餐巾纸团紧,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他端着一杯啤酒,到船舷边用啤酒冲了手。
“你是怎么抓到的?”我问,“我看你出手的动作并不太快啊。”
“苍蝇有在飞行中迅速改变方向的能力,”武英杰道,“而且它的复眼能看到360度,所以,你必须用假动作骗它。”他又说,“捉趴伏的苍蝇相对容易,你看准它的头的方向,然后从它的头的前上方,快速扫过去,一般都能捕到。当然,关键是熟能生巧。”
“太棒了!”罗素素拍手道,“我回去就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捉苍蝇的人》!”
“那你要先学会捉苍蝇。”武英杰笑着说。
“我小脑不发达,反应超慢,”罗素素说,“只怕永远学不会。”
“要学会,先跟师傅睡!”胡东年道,“不跟师傅睡,永远学不会!”
“行啊,”罗素素道,“你不就是想让我跟你睡吗?你甚至想让这笔会上所有的女人都跟你睡,对不对?”
“我想了吗?”胡东年道,“对天发誓,我没想!”
“想也没关系啊,老兄!”武英杰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睡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嘛!”
“我确实没想,尤其是没想跟‘大表姐’你。”胡东年道。
他给罗素素起了个外号叫“大表姐”,还编了两句顺口溜:“大表姐”的嘴,“法拉利”的腿,邱前妻的桃花眼,孙前妻的柳叶眉。
“‘大表姐’,小说写好后一定给我们《松花江》,稿费从优!”武英杰道。
二
篝火晚会在青山镇学校的操场上进行。学校背靠青山,面对大江,左依繁华街市,右望辽阔田畴。我想起童年时跟随堂叔去给人家看风水时学到的知识,不由得感叹:这学校可真是好风水呀!
操场中央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烧的是最好的松木柈子,火旺烟小,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操场两边用几十张课桌拼成两条长案,案上摆着核桃、松子、橡子、花生等当地特产。参加笔会的人与镇上的官员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花插而坐。我左边坐着胡东年,右边坐着青山镇的一位女副镇长,对面坐着当地报社的一位女记者,她的左腮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容貌。镇长站在篝火前,大声地朗读一篇欢迎稿。镇长读稿时,女副镇长热情地向我们推荐当地生产的一种越橘饮料。她留着齐肩短发,双鬓各别着一个蝴蝶样式的夹子,显得精干爽朗,很有风度,让我联想到十几年前看过的样板戏《杜鹃山》里那个女英雄柯湘。当我把这感觉和联想对她说时,她笑着说,好多人都这样说呢。于是我也就明白,当她知道自己像柯湘时,就开始了扮演柯湘的生涯。她说:“我们这是纯野生、纯天然,没加任何添加剂的,喝了对身体绝对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胡东年问。
“越橘含有大量维生素,能调节内分泌,养颜美容,益寿延年。”女镇长说。
“治秃头吗?”胡东年拍着自己微秃的头顶说。
“治,但要多喝!”女镇长幽默地说。
“壮阳不?”胡东平又问。
“肯定壮,”女镇长微笑着说,“不但壮阳,而且滋阴,但要多喝。”
我品尝着酸酸甜甜的饮料,果然很好。
“希望各位老师回北京后,能替我们宣传一下。”
“我写篇散文,一定会提到这种饮料。”我说。
“我表哥是商业部市场司的,走的时候我带回几瓶让他尝尝,如果他喜欢,我就让他帮你们推销。”胡东年说。
“太好了!胡老师!”女镇长兴奋得身体往上一蹿,然后说,“胡老师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好像分光了。”胡东年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棕色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打开,从夹层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女镇长。女镇长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胡东年。
“黄红,”胡东年念着名片上的名字,说,“好名字,说你黄吧,你还红;说你红吧,你还黄!”
“胡老师能不能也给我一张名片?”那女记者问。
“我看看还有没有了,”胡东年翻看着钱包的每个夹层,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你跟武英杰要吧,他有我的地址、电话。”
“胡老师真有钱!”女记者看着那鼓胀胀的钱包道。
“这话我爱听!”胡东年道,“哥穷得只剩下钱了!”他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美元,”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港币。”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才是人民币。”
刚刚讲完了答谢词的武英杰走过来,说:“老胡你这是干什么?”
“老胡在炫富呢!”我说,“美元、港币、人民币,还有什么币?”
“想要什么币就有什么币,哥的前妻们遍布世界各地,只要一个电话,她们就会把钱寄过来。”胡东年说。
“可我听说前妻都是跟前夫要钱的呀!”我说。
“这你就不懂了,老弟,”胡东年道,“我正在写一本书,肯定是大畅销书,书名就叫《我的前妻们》,到时候你看一下,就明白她们为什么愿意寄钱给我花了。”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美元和港币是什么样呢!”我说。
女记者说她也没见过。
胡东年掏出一张绿色的美元,一张红色的港币,递给我。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便递给女记者。女记者看罢,递给女镇长,女镇长笑着摆摆手。
“老胡,财富不露白,露白必招贼!”武英杰道。
胡东年把美元和港币装进钱包,说:“一个前妻一台提款机!”他将厚厚的钱包在桌子上拍拍,道,“这钱包也是名牌,BOSS!”
“也是前妻给买的?”我问。
“那是!”胡东年得意洋洋地说。
“收起你的臭钱吧,”武英杰道,“跳舞去!”
音箱里放出了震耳的音乐,胡东年和女镇长下了场。武英杰让我邀请女记者跳舞,我说不会,真的不会。武英杰说你会不会走路,会走路就会跳舞。我说我真的不会跳。女记者说,武老师您跳去吧,我正好借这个机会采访一下莫老师呢。武英杰说那好,你们聊吧。
我看到胡东年虽然肥胖但舞姿轻盈,他左手握着女镇长的手,右手扶着女镇长的腰,身体耸动着,团团旋转着,一会儿离篝火近,一会儿离篝火远。离篝火近时他们的脸闪闪发光,离篝火远时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无论离篝火远近,我都能看到他裤兜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女记者侧身而坐,半面对着我,半面对着舞场。她腮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显得更加刺目,我很想问一下这疤痕的由来,但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这个胡老师可真有意思啊!”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虽然满口跑火车,但其实是个好人。”我说。
“你们在北京经常在一起吗?”
“没有,”我说,“北京太大了,我与他统共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外地。”
“你觉得谁跳得最好呢?”她观察着舞场上的人问我。
我看到尤金一个人与邱胜男和孙六一共舞,他们手拉着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转圈子,与其说他们是在跳舞,还不如说他们是在学幼儿园的小朋友玩游戏。我看到部队的男作家王进步与部队的女诗人孟繁紫在飒爽英姿地兜圈子。我看到镇长与上海来的“大表姐”罗素素很抒情地贴在一起交头接耳。我看到武英杰与身着一袭白裙的“法拉利”热情奔放、不拘小节地跳着,他们的腿、臂、腰、头、颈都显得与众不同,尤其在转弯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会飘扬起来,尤其是在篝火近边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像真的金丝一样闪烁跳跃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我说:“当然是武英杰和‘法拉利’。”
“武大哥真是太潇洒了!”女记者感叹地说。
“‘法拉利’真是他的表妹吗?”我问。
“他们俩好我心里舒畅,”她说,“但如果武大哥跟别人好,我不舒畅。”
“武大哥跟你好你会更舒畅。”我微讽她一句。
“我自惭形秽!”她说,“但我比你们那些女的懂事。”
“你说哪位不懂事?”我问。
她抬了一下下巴,应该是指向了“大表姐”,说,“太事儿妈了!安排她跟我一个宿舍,她提着包就走,让武大哥送她去机场。武大哥问她因为什么不高兴,她说:‘老娘走遍天下,什么样的豪华饭店没住过?但从来都是一人住一个房间!’武大哥对她解释,说刊物经费不足,她说:‘经费不足你们别请我来啊,既然请我来了,那你们就得满足我的要求。’武大哥无奈,只得自掏腰包给她订了个套间——标间没有了,你看她那副小市民的嘴脸,我真想抽她!”
“你还挺威武的!”我看着她怒冲冲的样子,调侃道,“女响马!”
“我原先真威武,”她说,“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男生都怕我。那时我心直口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出了那事之后,我收敛多了。”
“出了什么事?”
“这事。”她摸摸脸上的伤疤,说。
“我一直想问,但不好意思问。”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这是我的光荣。”
她说:“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我看到一个小偷将两根手指伸进了一个妇女的提包,便对着那妇女咳嗽了一声,并使了一个眼神。那妇女警觉了,挪了一个地方。下车时,那小偷紧跟在我的身后,趁着乱劲儿,伸手往我腮上一抹,我只感到腮上热辣辣,一阵刺痛,伸手摸了一手血,才知道被报复了。”
她说:“武英杰那时已在刊物工作,听到我受伤的消息便来探望。武大哥详细地问了那小偷的身材面貌,一边问一边用笔在纸上画,问完了也画完了,然后给我看,我一看,起码有八分相似。武大哥说,小柳,你好好养伤,三天之内我一定把这小子捉到你面前。”
“武英杰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问。
“他是我们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有名的反扒能手,这市里的小偷都认识他,只要他在那辆车上,这车上的小偷都不敢出手。”
“那他为什么要到一家小刊物来呢?”
“武大哥有自己的逻辑,”她说,“武大哥说,就像应该让苍蝇蚊子存在一样,也应该让小偷存在;就像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也永远不能让苍蝇蚊子灭绝一样,无论有多少反扒高手也不能让小偷灭绝。他还说,小偷的存在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后来呢?那伤害你的小偷捉到了吗?”
“第二天,武大哥就来见我,说小偷抓到了。我说,我要见他,我要报仇。武大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血污洇出的牛皮纸信封,说,这是他右手的食指,你想看吗?我犹豫着,他说,我建议你别看了。按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局里去,如果我还是警察我只能把他送到局里去,但现在我是一个刊物编辑,是一个老百姓。我让他自己想一个赎罪的办法,他走到一个卖西瓜的摊上,以高手小偷特有的速度和准确,没等那卖西瓜的摊贩反应过来,他已经用西瓜刀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了。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我包好他的食指,追上他,想送他去医院把手指接上,他说接上食指,就只能把中指剁下来了,这是规矩,老大。武大哥讲述到这里,眼里湿漉漉的,仿佛被那小偷的言行感动了似的。”
“盗亦有道啊!”我感叹道,“怪不得他能空手捉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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